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痕痕:人生海海

痕痕,上海最世文化副总经理,作家经纪部总监,《最小说》文字总监。文中的姨妈令人想到阿祥嫂,年轻时的姨妈豪爽得多么惹人羡,年老时的姨妈木讷得就多么惹人怜,人生海海,多少无奈不由人。

痕痕:人生海海

1.

姨妈十六岁插队落户去了新疆。

她离开上海的时候,没有丝毫的留恋。她说,新疆有吃,有住,有钱赚。相比之下,家里什么都没有。

姨妈走的很洒脱,这份洒脱感染了我的妈妈,我妈妈当时只有九岁,她对姐姐盲目地崇拜,她后来常常对我说:“你姨妈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,非常有气质,非常像电影明星。”她还说,自己和姨妈站在一起,就显得眼睛不是眼睛,鼻子不是鼻子。

我妈妈相当有自信,她总觉得别人不如自己,即便是有的夸我,她也要补充,“嘁,她比我年轻的时候差远了……”这样的妈妈,唯一一次向我形容过一个女人的美丽。

我虽然没有见过姨妈,但我觉得她一定貌若天仙,说不定真的是明星。

2.

姨妈去了新疆之后,五到十年才会回上海一次,每次只是停留短暂的几天。

她的生活都留在了新疆,她在我们之中,是一个匆匆过客,是一个局外人。

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,大约只有四五岁,妈妈和姨妈带着我去坐轮船,轮船开了一天一夜,不知道去什么地方。我在船上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觉,睡眠当中,听到她们的聊天声,她们说了一个晚上,絮絮叨叨地,轻轻柔柔地。我枕着她们的声音睡觉,感觉很踏实,很想笑。

再次见到姨妈,我就已经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了。

外公家的门敞开着,屋子里透出欢欣鼓舞的灯光,墙上也装点了五颜六色的灯泡,有人在擦桌子,她穿着红色的衣服,将平时油腻的桌子擦的干净清爽。

妈妈对我说,是姨妈回来了。

那天,外公家做了卤蛋烧肉、红烧鲫鱼、白斩鸡、酒香草头……在每盘菜的面儿上,还装点了香菜,蘸着酱油吃,就像过年一样。

3.

那天吃完饭,姨妈盘腿坐在床上(外公家没有沙发),她讲起自己在新疆的生活,亲戚们聚精会神地听着,那些生活离他们太远了,他们一无所知。

姨妈说,新疆很荒凉,有一望无际的沙漠。新疆的水果多到吃不完,葡萄成堆地堆在房顶上和院子里,暴晒在阳光下,慢慢就变成了葡萄干,新疆的葡萄干也很好吃,一粒一粒晶晶莹莹的,吃在嘴里,能尝到葡萄汁凝结后的浆液。

姨妈说,在新疆买菜,也和上海不同,基本是十天半个月才会去一次集市,去一次就要买足半个月的量。羊肉也不是论斤卖的,一买就是一整只活羊,把羊牵回去,每天可以喝羊奶,需要的时候就自己宰杀,吃羊肉。

那个时候,姨妈已经四十八岁了,她给我们带来很多新疆的特产,牛肉干、果脯、香榧子,还有葡萄干……那年她下岗了,由于没有技术,所以只能在别人家做保姆。

我问妈妈,姨妈为什么不直接回上海。妈妈说,由于政策的关系,一定要等到退休,才可以回来。

4.

姨妈的生活也很辛苦,这个是我后来才知道的。但是她总是一副爽朗的摸样,别人看到她,就觉得她是“新时代女性”,她听到有趣的事情,就哈哈大笑。激动的时候,就双手击掌。她对人热情,热情的有点过头,一次,她在街上遇到我,硬是要买羊肉串给我吃,我嘴馋,就跟着她,她买了二十串,捏在手里像一柄蓬松的鸡毛掸子,她不容推辞地塞给我,而我却觉得她很丢脸。

那时的姨妈,皮肤黝黑、粗糙,留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,我并不觉得她漂亮。我看到她的摸样,就自动忘记了妈妈的形容。可是在我更年幼的记忆力,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,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,热情洋溢地坐在方桌前,她高谈阔论,声音爽朗,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,夜深了,她在稀薄的灯光下,在香烟的雾气中,不知疲倦,像一颗成熟的果实,散发出不同寻常的魅力。

姨妈每次探亲,只待几天就回新疆了。她像一阵台风,时隔很久,才袭来一次,她终究不属于我们的生活。

5.

姨妈当初在“农一师阿克苏”工作,工作内容是摘棉花,一斤棉花可以换五角钱。

每天清晨,姨妈就起床先烧开水,然后洗脸刷牙,水开了就灌入茶壶,接着就去田里了,一整天,弯着腰马不停蹄地摘棉花,到了收工的时候腰就酸的直不起来了。她弯着腰,走进寝室,睡觉也只能侧卧。但是,姨妈却说自己很幸福。我问:“为什么?”她神情顽固又诧异地看着我,说:“有钱赚啊,有钱就可以买吃的,买衣服,有什么不好!”

姨妈六十岁的时候,回到上海。她有两个女儿,作为知青子女,女儿在念初中的时候就回到上海了。起先住在我家里,后来毕业了,有了工作,再后来,有了自己的家庭。

姨妈回上海,觉得自己该享享清福了,她满怀期望地去投奔女儿。

姨妈站在女儿家的门口,和她商量:“你让我报户口吧,我可以帮你带孩子。”

表姐不屑一顾地说:“我不需要你帮我带孩子,我也不给你报户口。”

姨妈继续商量:“你给我报户口,到时候房子拆迁,国家可以额外发一笔钱,我可以自己养老,不会拖累你的。”

表姐家正在准备午饭,午饭的主食是面条,还炒了几个小菜。桌子上放了三只碗,碗里盛着滚热的面条,表姐、姐夫、表姐的儿子,陆续坐到桌子前,一人手里捧一只碗,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。

表姐自顾自吃着,对站在门口的姨妈不理不睬。

6.

姨妈租了一间每月400元的房子,房子里面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。

她又开始做保姆,照顾一个衣食起居不能自理的老人。

姨妈想和女儿一起生活,她一次次地去女儿家。

她恳求道:“你让我报户口吧,没有户口,我无依无靠。”

表姐说:“我不会让你报的,你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。”

姨妈用手擦着眼泪,“我怎么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?你们从小都是我带大的,因为你们年纪小,我去工作也尽量把你们带在身边。后来你们长大了,我每天中午从单位里溜出来,回家给你们做饭。你们来上海之后,我下岗了,给两户人家做保姆,赚来的钱,也寄给你们,补贴你们的生活,我怎么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!”

表姐不耐烦,她站到弄堂里大声地嚷嚷:“我来上海,都是靠我自己,你想报户口,我告诉你,绝!对!不!可!能!”

7.

周围的邻居纷纷走出来,用刻薄的眼神打量姨妈,嘴角露出讥嘲的微笑。

姨妈咬紧嘴唇说:“那好吧,我不靠你了。”

表姐说:“你走你走,谁要你这个老太婆!”

姨妈转身哀怨地看了表姐一眼,“你不能把话说得那么绝,你总有用得到我的地方,我可以帮你做家务,做饭,打扫卫生……”

表姐从来没有这么威风过,她站在弄堂里,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。她对自己的母亲言之凿凿、有理有据,她说:“你当初没有照顾我,我现在也不用赡养你!”

有人沉默。有人发出无奈的笑声。

这时,姐夫出来说话,被表姐一把拉住,她呵斥自己的丈夫:“罗XX,你不要和她说话!”

就这样,姨妈在街坊四邻的注视中,灰溜溜地走了。

她一边走,一边擦着眼泪。

那是她最后一次去表姐家,她已经六十四岁了。

她成了这个城市里,没有户口、无人理睬、居无定所的人。

8.

姨妈的脸上布满了褶皱与沟壑,她的身高变矮了,人也变得臃肿。

她没有过去那么爽朗了,也没有那么爱笑了。

一次她来我家,我提议吃火锅,她轻声地说了一句:“火锅,我也爱吃。”

我说:“那么去吧。”

她说:“不去不去,太贵了。”

我说:“我请客,我还没有请你吃过饭!”

妈妈添油加醋,“是啊是啊,你请姨妈吃饭是应该的!”

姨妈的眼神若有所思,有什么浮现,又有什么隐去,她木木讷讷的。

最后她说:“你要对你的妈妈好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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