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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张美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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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张美丽

《张美丽》

文/蔡崇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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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美丽本人确实很美丽,这是我后来才确认的。在此之前,她的名字是一个传说。

小学时,我每天上课需要经过一条石板路,石板路边有一座石条砌成的房子,每到黄昏,胭脂一般的天色,敷在明晃晃的石板路上,把整条巷子烘托得异常美好。也是每到这个时刻,就会听到一个女人啜泣的声音(若轩阁的微信公众号:ruoxuanlife),凄凄婉婉,曲曲折折。也因此,那座房子在这所学校的学生里,被讲述成一个女鬼居住的地方。女鬼的名字就叫张美丽。

年少的时候,身体和见识阻碍了内心急于扩张的好奇。传奇故事因而成了急需品:关于侠客,关于女鬼,还有关于爱情。张美丽的故事在学校大受欢迎,因为她的故事三者兼有。

据说,她本来是个乖巧美丽的女人;据说,她喜欢上一个跟着轮船来这里进货的外地男人;据说,那男人长得身材魁梧,好打抱不平。在这个小镇,结婚前女人不能破身,她却私自把自己给了那男人。他们曾想私奔,最终被拦下,张美丽因而自杀。

张美丽的故事在当时一下子成了负面典型。在那个时代,身处沿海地带的这个小镇,开始有酒楼的霓虹灯,以及像潮水般涌来的前来贩卖私货的人。

这个小镇的每个人,都在经历内心激烈的冲击。他们一方面到处打听那些勇敢迈进舞厅的人,打听那白白的大腿和金色的墙面,另一方面又马上摆出一种道貌岸然的神情,严肃地加以批评。但谁都知道,随着沸腾的财富,每个人内心的各种欲求在涌动。财富消除了饥饿感和贫穷感,放松了人心。以前,贫穷像个设置在内心的安全阀门,让每个人都对隐藏在其中的各种欲望不闻不问。然而现在,每个人就要直接面对自己了。

那段时间,似乎男女老少都躁动不安,又愁眉紧锁,老有男人和女人各自聚集在角落,喟叹:以前穷的时候怎么没那么多烦扰?听完,彼此相对点点头,却一副各有心思的样子。

幸亏有张美丽。张美丽作为一个沦陷的标志,牢牢地立在欲望的悬崖边,被反复强化、反复讲述。关于她的细节,成了这个小镇用来教育孩子的最好典型:不准和外地人讲话,不要和男同学私下见面,不能靠近那种漂染头发的发廊……说完不准,大人们会用这样的话收尾:要不你就会像张美丽那样,名声臭遍整个小镇。

但小镇没预料到的是,与妖魔化同时进行的,是神化。

关于张美丽的很多据说,后来就变成了更多的据说。关于她与男友约会如何被抓;关于她身上有种香味,能让男人一闻就忘不掉;关于她男人其实是个开国将军的后代……

张美丽在我的心中变得栩栩如生却又面目模糊。在过滤掉众多信息之后,唯一烙印在我们这群学生心中的是,据说“张美丽长得好像月历上,那些靠着摩托车摆姿势的女郎”。

那时候,一股莫名的冲动开始在我们这群男同学的内心涌动。而张美丽,一个性感如摩托车女郎的女鬼,总让我们在夜晚提到的时候,血脉偾张。

如果当时小镇让学生评选所谓的性感女神,张美丽必然当选。而我痴迷《红楼梦》的同桌则说,张美丽就是那警幻仙子。

2

那时代太喧闹了,以前只要看到头发染色、穿稍微艳丽一点的衣服的外地女郎走过,大人就要捂住孩子的眼睛说,妖怪来了小孩不要看。过了不到两年,小镇的妇女也开始竞赛般争着挑染各种时髦的颜色——要不怎么和勾引老公的外地狐狸精比。

路上到处是拿着大哥大、粗着嗓子说话的大老板,还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、浓妆艳抹的各地姑娘。

张美丽的传说彻底消失了,被那妖娆闪烁的霓虹灯和满街走动的“公主”们的故事彻底淹没了。最后连小巷尽头的啜泣声也消失了。

我竟然莫名失落。我想象过太多次张美丽的样子,而现在,她似乎就要完全不见了。实在遏制不住好奇的我,拉上邻居阿猪,决定做一次探险。我们两个人,各自带着手电筒、弹弓和大量的符纸,专业的阿猪还从当师公(为亡灵超度的道士)的爷爷房里偷来了桃木剑。

走到半路,阿猪问:“我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探险?”

我愣了很久,“难道你不想看一下张美丽?”

阿猪犹豫了好半天,“很想,但很怕。”

最终还是上路了。越逼近她家门口,我就越感觉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潮在攒动。我意识到这次探险的本质是什么,因而越发亢奋。

阿猪用桃木剑轻轻推开那木门,两个女人的对话从那稍微张开的门缝飘出来。我的眼光刚钻进门缝,看到一张瘦削苍白的脸,就马上感觉她直直地盯着我看。阿猪显然也感觉到了,大喊了一声“鬼啊”,仓皇而逃。我在那一刻也确信那就是鬼,来不及多想就往家里奔,把自己关在家里,心扑扑地窜。

这次探险我当然没和家里任何人说起,但那瘦削苍白的脸像烙在心里了,走到哪都不自觉地浮现。那苍白中,脸慢慢清晰,清晰成一对眼睛,扑闪扑闪地看着我。她不再让我感觉恐惧,相反,她让我很愿意在思维被打断后,继续投入冥想中去。

那几天,我老是神情恍惚。甚至吃饭的时候,筷子一不小心就掉了下来。掉到第三次,母亲气到用手敲了一下我的头:“被鬼勾走魂魄了啊?”

她无意的一说,却直直切入我的恐慌——难道这就是被鬼勾魂?接下去那几天,我一想到那张脸就恐慌,背着父母,偷偷到庙里去拜拜,求了一堆符,放在身上,却还是不自觉想起那张脸。到最后,我甚至恐慌地看到,那张脸对我笑了。这样的折磨,几乎让我失眠了,而且让我更羞愧的是,一次次梦遗,身体越发地虚弱。那天下午,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算向母亲承认,我被女鬼勾了魂。不想,母亲拿着喜帖进了家门,乐呵呵地说:“巷尾那张美丽要结婚了。”

“她不是死了吗?”“哪有?是她做了丢脸的事情,所有人觉得她应该死了。不过现在也好了,

那外地人做生意发了家,来迎娶她了。虽然她父母还是很丢脸,出了这么个女儿,但是,终归是件好事。”

张美丽的婚礼在当时算极铺张,却也异常潦草。

按照老家的风俗要备的彩礼,都翻倍地准备,要送街坊的喜糖包,也是最好的那些品牌,婚宴是在老家最好的酒店举办。然而,作为新娘的张美丽和她那神秘的丈夫,只是在酒席的开始露了一下脸,同大家举了一下杯,就马上躲回那至亲才进得去的包厢。

第二天,张美丽就去东北了——她丈夫的老家。

3

我只知道东北在老家的正北边。我偶尔会站到小镇那条唯一的马路中间,想象就沿着这条路,直直、直直地往北走,应该就可能在哪个路边碰到张美丽。

我一直坚信自己将有一天会到达,所以为了到时候认出她,我反复想象着那张脸。但时间像水一样,把记忆里的那张脸越泡越模糊,模糊到某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忘记张美丽了。我开始惆怅地想,难道这就是人生?为此还写下了几首诗歌。

其实书呆子哪懂青春的事情。张美丽的青春才是青春。

两年后,张美丽突然回来了,她穿着开叉开到大腿的旗袍,头发烫的是最流行的屏风头,一脖子的项链,还有满手的戒指。据说那天她是在一辆豪华轿车里下来的。我没亲眼目睹她回来的盛况——那是上课的时间,但我脑海里反复想象万人空巷的那个场景。过几天关于她的最新消息是:

原来她离婚了。这是她回来的全部原因。但离婚是什么?小镇的人此前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,有离婚这样的事情。

学校对面突然开了一家店。外面是不断滚动的彩条,里面晚上会亮起红色的灯。那是张美丽开的,街坊都那么说。

据说她回来第三天就被家里赶出来,她就搬到这里。我唯一确定的是,红灯亮了三天,小巷的拐弯处贴着一张毛笔字写的声明:特此声明,本家族与张美丽断绝一切关系,以后她的生老病死都与本家族无关。字写得倒很漂亮,一笔一画刚劲有力,显然是很有修为的老人写的。这字,也可见这家人的学养。但围观的人,却都捂着嘴偷偷地笑。

我每天进学校前,都要路过那家店。每天一早七点多,店门总是紧紧关闭着,上面贴满了字条。我好几次想冲上前去看,然而终究没有冒险的胆量。直到第二周,特意五点半起了个大早,才敢走上前去看。店面口贴满了歪歪斜斜的字条,原来是:“不要脸”、“贱人”、“狐狸精去死”。我边看字边观察是否有人经过,远远地看到有人来了,赶紧蹬着自行车往学校里冲。

张美丽开的是什么店?这个疑问让张美丽再次成为传奇。

有人说,那是一片酒池肉林。别看店面小,一开门,里面地下有两层,每层都有美女招待,谁走进去就是一片又亲又摸。有人说,那是一家高级的按摩店。有种国际进口的躺椅,把你按得全身酥麻,爬都爬不起来(若轩阁的微信公众号:ruoxuanlife)。每个晚上,男生宿舍一定要讲这个传奇,讲完后,各自窸窸窣窣忙活起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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