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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嘉宁:没有人会记住痛

周嘉宁:没有人会记住痛。很多人都去做过用切肤之痛来掩盖其他的痛的事,比如打耳洞、纹身。图案倒是花上好久才会变模糊,但是记忆就迅速模糊了,疼这回事情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也不会被记住。

周嘉宁:没有人会记住痛

纹身是微微陪我去做的,差不多两年前的冬天。其实早就说要做,但一直想不好图案,也想不好位置,总觉得要在皮肤上纹个没法去除的东西是件慎重事,所以犹犹豫豫不知道有多久。其间,微微去改了脚踝上的一个图案,本来那儿纹着一个意义不明的图腾。是好多年前的事,有些褪色,边缘也有些模糊了。现在改成了一根系着蝴蝶结飘带的狗骨头。在伤口愈合时,有好几天她都瘸瘸拐拐的。

我们坐在咖啡馆里,春天,她始终挽着右边的裤脚,为了让我看清楚那根骨头,她脱了鞋子把脚举到桌面上。“疼不疼?”我也这样问过她。

“有点哦。不过大面积的刺痛感会叫你欲仙欲死的。”她说完撩起衬衫,我才第一次看到她整个后腰上的图案。完全说不上好看,甚至有些糟糕,颜色污糟,粗糙。“这是第一个纹身,图案也没有什么意义,当时就是失恋咯,要去纹身纯粹是为了痛。人体很奇妙哦,藏着很多一辈子都没法挖出来的痛。”

接着她又解开两颗扣子,给我看右侧肩膀上的图案,也是个图腾,中间空着个桃心。“一直是想留着,给什么重要的人或东西,反正现在还没有碰到。”

“他们说纹身的位置不好,会倒霉哦。”我说。

“所以每次都是在觉得自己已经碰到最倒霉的事情时,就去纹咯。”微微说,“当然会转运,这个世界上的人分成有纹身的人和没有纹身的人,纹了第一个身以后就把自己给归到另一类人里去了啊。”

所以两年前的冬天,我大概也是因为自以为碰到了人生中最倒霉的时刻,才会突然决定去纹身。现在却也很难从当时灰蒙蒙的情绪中分辨出最糟糕的那个时刻,更何况之后才明白最糟糕的时刻根本没有到来。反正当时便即刻打电话给微微,约了她下班见面。心情迫切到根本不会在乎到底纹什么图案以及部位,之前的犹豫都变得微不足道,自己也无法理解。

纹身只花了半个小时。纹身师用酒精给皮肤消毒时,我缩了缩肩膀,倒不是害怕,稍微有些孤立无援感罢了,与小时候打针前的感觉差不多,等到第一针下去以后,反倒放心起来。微微去隔壁给我买了包烟,点好一根递给我,烟嘴有些湿,我抽了一口说,“其实不太疼哦。”

“我第一次纹的时候,抽了总也有大半包中南海,一根根的就没有停过。痛不欲生,一边骂人一边发誓说这是最后一个的。”

“结果呢?”

“结果隔了两个月就做了腰后面的图案,比第一次还疼。纹完就在隔壁吃碗米粉呢,接到我妈妈打来电话,问我怎么还不回家。她平时可不会问我,那天却说是做了噩梦,梦见我躺在手术台上,非常痛苦。她喊我名字,喊不出声音。她说她哭了,我后来想,她做这个梦的时候,我正在纹身台上躺着呢。”

“她后来见过你的纹身么?”

“也是很久以后才见到的,我做完第五个的时候。别以为做五个花了好多年,不过是大半年哦。那时候刚失恋,搬回爸妈家里去住。我妈年轻的时候抽烟,怀上我就戒了,现在偶尔也抽。她看我难过,就递给我一根烟,我接过来看,还是我爸的红梅!你别看我现在五毒俱全似的,那是我第一根烟哎。作为回报,我就给她看了全部的纹身。”

“说了什么?”

“跟你一样,问我说,疼不疼。”

其实那天我知道,疼这回事情,不过如此的。不过是两三根烟的时间,图案就做好了,纹身师给我两面镜子,好让我看到猫头鹰的样子。它黑黑矮矮,比我以为的更小些,也更靠近脖子些,不那么容易就会被遮住。可我心里对它并没有什么期望,所以总也不会觉得失望。纹身师嘱我这几天不要喝酒,不要吃辣,买些金霉素眼药膏涂涂伤口。然后他转而问微微说,“前几天画了个迷你半甲的图案,日式的,里面有些小小蘑菇,之前听你说喜欢,要是有兴趣就拿去用。没想好的话,过段时间我再画新的便是。你知道的,这种事儿,急不得。”

“可不是么,急不得。”微微说。

我们去附近的药房买了些消炎药,拎着塑料袋,一路往回走。我有些不放心的,不时叫微微帮我看看那小块贴在身上的保鲜膜有没有掀起来。

“还疼不疼?”微微问。

“一点也不。”

“你很难过么?”

“难过啊。”我说。

“我想也是。可是真搞不明白你啊,怎么能看起来那么平静。”

“因为从没这样难过,撕心裂肺的。”

“嗯。”她点点头,过了会儿说,“你说我要不要做半甲?”

“那个会很疼的吧。”我说。

“我以前总是以为,因为在皮肤上纹了图案,所以相关的记忆就不会再被忘记。可其实完全不是哦,图案倒是花上好久才会变模糊,但是记忆就迅速模糊了,什么事情都不太确定。不甘心啊,我有时候想,是不是因为痛得还不够刻骨铭心。”

要多大的痛才算刻骨铭心啊,很难吧。我想。

我的右手背上有条伤疤,是高三时骑自行车摔的。当时只是手掌青肿,坐在街沿哭了会儿,又把自行车推起来骑回家去。因为怕妈妈责备,便随口编了根本不值得相信的谎话。过了差不多两个星期才发现,骨折了。因为时间隔得太久的缘故,骨头断开的地方已经斜过来,自行愈合,所以不得不手术。局部麻醉,也做了差不多一个纹身的时间。之后裹着纱布参加了各种高三时重要的考试,等到拆线时,手背上便留下一条5厘米长,歪歪扭扭的伤疤。之前的一两年间,伤疤都是深红色的,每个初看到的人,都会小心翼翼碰碰久已愈合的伤口问说,疼不疼。当然不疼了!我心里想。

再过两三年,疤的颜色就变浅了。其实自己早就忽略了它的存在,对我来说,与指甲盖上的蛔虫斑或肉刺并无两样,生而如此似的。而新结识的朋友,总会问起。有些一惊一乍,有些犹犹豫豫。我随心所欲地解释着,时间过去太久以后,自己也就混淆了最初那个受伤的夜晚,单单记得自己在傍晚的马路上飞快骑车。春天,临近晚饭时间,黑夜依然比白天要长些,天色是暗的。有时候告诉别人说,是撞在停着的出租车上,有时候说是撞在突然打开的车门上。他们依然会煞有介事地摸摸伤疤说,还疼不疼。

其实总有些后遗症的,阴雨天会有些酸痛,毛巾没有办法拧到干。但是哪怕如此,大部分的时候都不会想起这道伤疤,自然更不会在乎它是不是难看。不过就是懒得再解释,就像不喜欢被人问起纹身,为什么要纹个猫头鹰呢。很多人都会这样问,大多是没话找话的。

也是为了要去感受疼痛嘛,可是为什么要去用切肤之痛来掩盖其他的痛,我真的已经想不起来了。我心想。骨折的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。那时候断了手掌的第四根骨头,还毫不自知地过了两个星期,可见,疼这回事情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也不会被记住。微微说的没错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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