简媜：要迎你，缓缓泉流

简媜：要迎你，缓缓泉流。我害怕，如果有一天，你把你的生命交给了一个人，而那人随便搪塞一个理由要收回时……妹妹，千万千万记得，不要把自己给扔掉！

要不是你的信，我怎会神思恍惚，一入野空之雁——欲回南方乡园，欲仔细审你，怎样的容颜？

妹妹，你的信惹我心事如泉。

想你下笔，该又何等企盼？你说：“阿姊，八珍丸子来不及做好托阿嬷带给你，只好等你回来……”你把这些话附在信末，而妹妹，我怎会不知道这是你多么内心的心愿。

从来，你便是这样内敛的人，有怎样的心事，总不要谁来分忧。我记起，那年除夕早上，大家都忙着家务，而阿母唤你几回，都不见你身影。小弟跑来说，你躲着在哭，老人家是避讳提到哭字的，说那会招了不祥，因此很不留情地在嘴边数落你。小弟说，不是在屋子里，是在门前不远的那条刚挖成的干河床里。谁也没再注意这件事，又各人忙着。而我心里奇怪，好端端一个人，怎会躲着哭？便独自去寻你。

那时天正寒着，空气里尽是嗅不完的冷凛。我走过田埂，爬过堆着的土如一座墙，果真看见你蹲在河床，头枕在两膝之间，无声地低泣。“什么事？”我在你面前坐着，也不顾那黄土有多湿粘，忍不住去拂你垂湿于额前的发，心里许多的疼。而你也不抬头也不说话。我知你的性情，除非很亲，否则不会对人说一个内心字。而连我你也不要说的事，那必定十分不寻常。我一时间也静默了。只得试着去猜，我于是说自己也曾经很伤心过，为如何如何的事，我注意到当我提起其中一件时，你连呼吸的鼻息也静了，我于是晓得你心底何事了，就不凿痕迹的把处置的方法告诉你。然后，爬过土堆，又去干我的活。妹妹，我心疼你这样知晓，躲在老屋外独饮心事。妹妹，我们何等的贴心。

可是生活之中，却又太多太多的人不能领略我们有心的关怀。如果是远疏的朋友，自然挥袖之间也就淡然了，不愉快是很轻微的。如果是至亲，那种不了解，真是宛若锥心。妹妹，我想起自己年幼时，在一个节日里，特地去野外摘了野花，用捡来的铁罐子装着。我记得有牵牛、扶桑以及朱槿。我还折了地瓜菜的梗子，掐成一段一段的，当作珠帘子。妹妹，我将那罐花摆在窗台上，还跑去水缸里把手捞湿，弹了几弹在花瓣上，看来鲜活活的。而黄昏不久，那整罐花就被扔了。这件事啃噬着我许久许久。妹妹，我不能怪至亲不能设怀我的心意，我只能羞赧我不辩至亲心中的真假！

同样的事实，又在你身上重演。那天进餐，一桌饭菜都是你烧出来的。阿嬷上了年纪，粗一点的菜已经无法咀嚼，所以吃饭嚼菜，都十分辛苦。那天一托碗拾筷，就发现一盘很特殊的菜肴摆在她老人家面前，夹来一尝，嫩细可口，原来是去了梗子的空心菜叶。我心头一暖，眼角微湿。而桌上，挑剔菜汤太咸、鱼煎得皮剥肉碎……怎么没有人注意到饭锅之旁还又一锅熬稠了的稀饭，没有人注意到那盘去梗的菜叶。妹妹，你已经内敛到不会向谁去展示你指甲上的半弯绿渍，内敛到能够安静的听听别人对你的误解。而我何等不忍！却也只能在无人的时候，对你说，不要太在意之类的话。而你还笑笑说，习惯了就好。妹妹，你何等人子！

因为你的关怀方式和我是如此相似，有时，我不免忧心忡忡。当我和你一样年纪时，有一次，在家政课上，我们蒸了许多美丽又香溢的小饺子。我首先想到一个比我年长的姊姊，她在某个青年杂志工作。于是，我把分到的饺子，也只不过五六个，用便当盒仔细装好。希望当我坐了一个多钟头的车到达她那儿时，她还没下班而且饺子还是热的。然而，就在我下公车时，一个奔撞的男子推了我一下，我一个踉跄几乎跌倒，提在手上的塑胶袋便滚在地上，浸到马路边凹沟里的雨水，包着便当盒的报纸一下子濡湿了，我的心也沉入无底深渊。妹妹，我就这样子把东西拎回去，倒掉了，虽然那些小饺子还是很完整美丽，妹妹，我要把最好的东西给最想念的人。

有一次，我兴冲冲地买一张小卡要送一个要好的朋友，而他只瞧了一眼，随便搪塞一个理由要我收着。他一转身，那张小卡就被我放进垃圾桶了。他说我固执得无法理喻，而我失望得不想言语。妹妹，当我决定送出一样东西时，我就不会再收回它，无论如何，不会。我要给他的东西，就是他的了，要的话就收好，不要的话，就情愿看它腐朽丢掉，我不要收回的。

三个月之前，你在信里轻描淡写地提到“八珍丸子”，要我早日回家。回家的时候，我早已忘记这件事，而你也没提。我只住了两宿便要北上，你问我是几点的班车，我是完全随兴的。那早你要返校，便问我中午你回来之前会不会走？我问是什么事，你也没说，我自然也就随兴定了。临走之前，我在厨房发现一大碗浸了水的糯米，便问母亲是做啥用的？母亲戏称大概是你用来洗脸用的。我从来不晓得洗米水可以养颜，但心里又不敢遽信你区区十七岁已然博识于此。正当我出门，你回来了，一袭黄衫黑裙，有着亮丽的气象。你说：“要走了？”我吩咐一些家常，你一面聆听一面送我至竹林路旁，我因此连回头也没有，一路北上。

多少时日了，你如今又在信末提它，我恍然大悟，那一碗糯米，是你浸的，是你要用来做“八珍丸子”要阿姊尝的。而你不肯说，只将它当作一桩心愿，妹妹，我感动于你竟能在心里一厢允诺这么久，难道你已经决定这佳肴只肯我一人尝？妹妹，我知道我们不是肯随便允诺的人，对于盟誓之约，更学不会喝水似的一咕噜便吞吐，对我们来讲，那么重要的事，活半辈子是半辈子的心愿，活一辈子，是一辈子的诺言。妹妹，恶梦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们最爱的人。

也因此，我害怕，如果有一天，你把你的生命交给了一个人，而那人随便搪塞一个理由要收回时……妹妹，千万千万记得，不要把自己给扔掉！

你当了解，当一个人试着去爱，他的心里是何等的卑微与软弱，当一个人试着为他所爱的人做任何一件事时，他又何等地企盼着灵犀的眼神。妹妹，如果有个人那样卑微的在你身旁，请用你的心灵之眼去看他的行止，哪怕是弹指之举，妹妹，不要吝惜让他知晓，你的等待一如他的等待。

有一天，你为人至亲，你的孩子于道旁拾获一根松针呈你，记得细细揣入怀里。

有一天，你客旅他乡，纵然是老妪手上一杯白水，记得一饮而尽。

有一天，你终会遇到那个生命相约的人，千年万里到你面前，请你紧紧握住他那双为了搭人间鹊桥而粗糙了的手。妹妹，什么是富贵身世？什么是珠宝财富？你触一触那掌上的茧肉便能懂。

而当我们各自去走你我的人生，再聚在一起的时候，妹妹，我不会忘记要向你讨“八珍丸子”。

我不会吝于让你知道，这事在我心底是何等地心愿，妹妹，我虚怀若谷，要迎你缓缓泉流。